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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典赏读 | 艺术和人类的命运:死亡舞会

梅娜芳 维特鲁威美术史小组 2021-02-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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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:上一期我们推送了马勒《13世纪的法兰西宗教艺术》第三章的节选,本期我们选出他的另一本著作——《图像学:12世纪到18世纪的宗教艺术》——的部分章节内容。




艺术和人类的命运:死亡舞会


埃米尔 · 马勒  撰

梅娜芳  译




在令人难忘的鲁昂,最值得纪念的是16世纪的古老墓地,即圣马克鲁墓地 (Aitre Saint-Maclou)。一代又一代人在去世后都安睡在这个神圣之地,有时,即便是小雨都能冲刷出成千颗白色的小颗粒,那是死者的牙齿。现在,那里已经成了一所小学的操场。鲜活的绿叶、树阴下成群玩耍的小女孩,与艺术作品中呈现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,但崇高的艺术作品似乎更能触动我们。生和死就这样面对着彼此,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方式了。墓地周围有一圈回廊,很久以前,回廊顶上是安放死者骸骨的藏骸所,因为新的尸体占用了他们的坟墓。胫骨、脊椎骨、骨盆、棺材、掘墓人的镐子、牧师的洒水器、僧侣的铃铛,混杂在葬礼的花环中。回廊的每根柱子都装饰着浅浮雕群像,表现的大概就是死亡舞会上的一对对人物。尸体从坟墓中爬出来,一把抓住教皇、皇帝、国王、主教、僧侣和乡下人,轻快地将其拖走。生命的短暂,来日的莫测,权力和荣誉的虚无,这就是死亡舞会所要表达的真理。围绕着藏骸所唤起的这些想法,深深地扎根在人们的头脑之中。


令人印象更深的是巴黎的无罪者墓地所表现的死亡舞会。在15世纪,这个古老的墓地埋葬了众多死者,就像某些圣物一样受人尊崇。巴黎的一位主教因为无法在死后埋葬在无罪者墓地,人们只好按照其意愿,取了些那里的土埋在其坟墓里。事实上,死者并不能永远安眠于此。因为有20个教区的死者都有权葬于这狭窄的围墙之内,他们就必须让位给新来的尸体。而且,当时的死者完全平等,富人也无法在死后享有特权。一旦这个时刻来临,他们的墓碑会被卖掉,尸骨会被扔进回廊顶部的藏骸所。通道口可以看到无数无名的骷髅头,就像维龙 (Villon) 所说,我们已经无法区分谁是审判官 (maître des requêtes),谁是囚犯 (porte-panier)……在神圣的无罪者教堂对面,是隐修者的牢笼,行走其间的隐修者,犹如墓中的死者一般。中空的柱子上整夜挂着灯笼,以防幽灵和“行走在阴影中的东西”靠近。教堂的大门上雕刻着三死人和三活人的传说,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回廊上表现的死亡舞会。


死亡舞会还是首次出现在这里,虽然该主题有悠久的历史;早在12世纪,埃利南 (Helinand)的诗句就暗示了这个场景。死亡到罗马寻找红衣主教,到兰斯寻找大主教,到博韦寻找主教,他抓住了穷人、高利贷者、年轻人、小孩、


la main qui tout agrape

他伸手抓住一切


正如诗人所说,死亡的化身引领着死亡舞会。14世纪构思了死亡的队列情形,将人类向着死亡行进的场景清楚地呈现在眼前……


无罪者墓地中的死亡舞会是所知最早的此类画作。《巴黎中产者杂志》 (Journal d’un bourgeois de Paris) 精确记录了这件作品的日期:“1424年,无罪者教堂中表现‘死亡舞会’的作品完成了,这件作品大约开始于八月而完工于大斋节。”不幸的是,这件最古老的典范遭到了破坏。17世纪,附近的街道拓宽工程导致墓地附近的藏骸所坍塌,湿壁画因此消失,再没有艺术家愿意不辞劳苦地制作一件复制品。


不过,我们依然可以清楚了解这件作品的面貌。国家图书馆收藏了两本来自圣维克多的手抄本,记录了活人与死人之间的长篇诗文对白。在这两个手抄本的开头和正文都有这样的说明:“死亡舞会之歌其实就在无罪者墓地中”,与对白开篇的描述相符。这肯定是对刻于湿壁画下方的诗句的真实复制。圣维克多的这两本手抄本似乎出自15世纪上半叶,确实比壁画晚不了多少时间。也许,正是圣维克多修道院的某位僧侣誊写了这些新奇的诗句。


通过圣维克多的手抄本(人们已普遍同意这两个手抄本出自圣维克多的说法),我们不但可以知道艺术家所表现人物的名字、湿壁画的数量和顺序,还能从中获得更多信息。


巴黎印刷商居约 · 马尔尚 (Guyot Marchant) 在1485年首次出版了《死亡舞会》 (Dance of Death),他用精美的木版画来图解活人和死人间的对话(图1-4)。木版画附录的诗句和圣维克多的手抄本中记录的完全一致。居约·马尔尚只是复制了无罪者墓地中的碑文。


图1  加尔都西会教士和军士,出自《死亡舞会》


图2  教皇和君主,出自《死亡舞会》


图3  教士和商人,出自《死亡舞会》


图4  教区教士和农夫,出自《死亡舞会》


如果他复制了诗句,难道他就没有可能也复制那些人物形象吗?难道他那著名的版画没有可能只是复制了始于1424年,成于1425年的“死亡舞会”吗?


在我看来,居约 · 马尔尚的死亡舞会是以无罪者墓地中的死亡舞会为模型的;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盲目的复制品。首先,在居约 · 马尔尚的作品中,人物的着装根据查理八世统治时期的时尚进行了调整。比如,方头鞋就是后来的时尚而不是1424年的时尚。从15世纪初直到1480年都流行尖头靴,俗称“à la poulaine”,即“船头鞋”。此外,我还注意到其中一张版画并不完全符合原典。在马尔尚的作品中,拖走全副武装的军士的只有一具尸体(图5),而在无罪者墓地的壁画中,他是被两具尸体抬走的。正如诗文所说:


Je suis pris de ca et de la

我被人从两头抬了起来


图5  教师和士兵,出自《死亡舞会》


但有些细节却非常忠实地再现了原型的某些特征。比如,皇帝手上的圆球。原典这样描述皇帝:


Laisser faut la pomme d’or ronde.

我必须留下这个金球。


再比如,死者唐突地和大主教搭讪,大主教赶紧扭过头来(图6)。这和诗句中描写的姿势完全一致:


Que vous tirez la tete arriere,

Archeveque!

大主教啊,你如何才能把头扭过来!


图6  大主教和骑士,出自《死亡舞会》


死者这样嘲笑他。当然,还有其他很多地方体现了两者间的一致性。


请接受居约 · 马尔尚的版画,视其为对无罪者墓地湿壁画的自由模仿之作。现在,让我们抛开原作,来研究一下复制品。画中共有30对人物,每个活人都被一具尸体拖着。这些奇怪的陪伴者是谁呢?是死亡被拟人化了30次吗?虽然大家普遍这么认为,但在我看来,这是错误的。圣维克多的两个手抄本这个形象称为“死人”而非“死亡”,居约 · 马尔尚也这样认为。正如《死亡舞会》的正文所述,每一对都由“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组成”。死人是活人的双倍:因为这些活人很快就会死去……


在15世纪,死亡舞会中的死人并不是骷髅而是干尸。某些泥土具有保存尸体的功能,我们至今都可以在波尔多的圣米歇尔教堂和圣布内勒堡 (Bonnet -le-Château) 教堂黑暗的地窖中看到可怕的木乃伊,因为长期埋在泥土中而变得像羊皮纸一般。在中世纪末,有些地方展出了这些令人惊恐的干尸,它们因此成了艺术家模仿的对象。被做成木乃伊的尸体要比骷髅恐怖多了,因为它仿佛保持着可怕的生命力,能够复活过来。这些幼体单脚着地舞动着,极其逼真。他们可能是瘦得皮包骨的学者,没有肚子,没有腓骨。死亡舞会上露齿微笑的木乃伊几乎不会比皮嘉尔 (Pigalle) 的伏尔泰 (Voltaire) 更瘦。他们卖弄着风情,把裹尸布当作披肩来装点自己,甚至害羞地遮掩着不复存在的生殖器。他们常常很有说服力的旁敲侧击,还与受害人亲密地挽着手,一跳一跳的,仿佛在和着横笛的尖锐音乐起舞。


画家恰到好处地抓住了尸体的讽刺意味,突出了尸体大张着掉光牙齿的嘴巴狂笑的样子,整个场景充满残暴的狂欢气氛,诗人对这种氛围的表现恐怕更为尖锐。死亡舞会的诗句粗俗而又野蛮。以前的布道变成了讽刺。诗人对凝视着活人和死人的牧师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,说他将被蛆虫蚕食。男修道院的长者大受侮辱,因为他的同伴说:“把修道士推荐给上帝,好使你变得又大又胖,更易腐烂。”法警恫吓到:“你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解释,我会把你留给伟大的法官。”但死人常常更喜欢讥笑而不是灾难。他嘲笑不得不放弃收入的中产阶级,嘲笑不能自医的医生,嘲笑在群星中寻找自身天命的占星家,嘲笑也想参与舞会的严肃的卡尔特教团成员。


Chartreux……

Faites-vous valoir à la dance!

展示你那高超的技能,参与舞会吧!


只有对贫穷的乡下人,幽灵才流露出一丝同情:


Laboureur qui en soing et peine

Avez vécu tout votre temps,

De mort devez être content,

Car de grand soucy vous déliver.

农民啊,你的生命已消磨殆尽,

操劳一生却依然贫困。

死亡随时欢迎你,

让你从悲痛中解脱。


所有这些都表明了当时的社会状况,到处都充斥着咒骂声,享有特权的人将受到严格的审判。幸运的是,死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;通过死亡,秩序得以重建。但古老的社会秩序依然稳固而不可撼动。活人按照规定的等级制度前进。教皇走在最前头,后面紧跟着皇帝、红衣主教、国王、族长、高级巡官、大主教、爵士、主教、扈从、男修道院院长、法警等等。如此完美的社会秩序犹如上帝的思想一样亘古不变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秩序良好的社会中,实践者和思想者达到了平衡,根据这种社会所盛行的和谐感,俗教徒总是和牧师交替出现。


在舞动的尸体引领下,活人并没有跳舞,而是迈着因死亡的临近而变得沉重而缓慢的步伐。他们恸哭着,拼命退缩着,谁也不愿面对死亡。大主教想到再也不能睡在“装饰精美的房间中”,骑士想到再也不能在黎明时分用朝歌唤醒身边的姑娘,患者想到再也不用遭受病痛。军士谴责死人是“国王的办事员”,因为他大胆地把魔抓伸向自己。诗人抓住了人物的不同身份、职务和他们的现实生活,这一切看似牢固不变,实则却像麦秆一样脆弱。就连农场上的劳动者也不急于跟随同伴了,他说:


La mort aît souhaité soubent,

Mais volontiers je la fuisse,

J'aimasse mieux,fut pluie ou vent,

Etre en vignes où je fouisse.

我常常祈求死亡,

现在它来了,我却不想它到来。

请下场雨吧,哪怕刮阵风也好,

我要为葡萄园松松土。


就连新生儿,也像年老的主教和皇帝一样不愿死去,虽然他们不会清楚地表达。


人人都渴望活着,却又无法逃避死亡,这种可怕的矛盾是人之天性,我相信,这是对死亡主题最为强烈的表现了。死亡舞会可能会震撼我们的感官,我们也许并不喜欢它,觉得它所酝酿的味道太苦涩,但我们不能否认,正是在这样的艺术表现中,我们看到了灵魂的本质。



[本文修订自埃米尔 · 马勒著,梅娜芳译

《图像学:12世纪到18世纪的宗教艺术》

第三章第六节(124-132页),标题新拟。




梅娜芳


作者简介:梅娜芳,美术学博士,2001年至2011年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,师从范景中教授学习中西美术史,现为宁波大学潘天寿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,硕士生导师。已出版专著《墨的艺术:<方氏墨谱>和<程氏墨苑>》,译著《哥特式图像:13世纪的法兰西宗教艺术》、《图像学:12世纪到18世纪的宗教艺术》、《神经元艺术史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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